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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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飛雪如玉蝶,漫天展翅。

木輅車下了昆侖,在西海土地上印下長長車轍,車印一路向南,伸入朝歌黎陽縣。

日升日落,暮去朝來,待那風塵仆仆的小木車入了黎陽時,雪已染白了驅車老者的須發,風刮彎了他的脊梁。

天穿道長睡在車輿中,安靜地闔眼,如一只蛹中蠶蟲。數月以來,她愈發荏弱,常捧腹痛吟,且常身脹、易吐逆,昔日英姿煥發之態已然不見。有時她蹙眉伸手,欲以掌擊腹,被那老者瞧見了,老者便會大驚失色,慌忙牽住她的手,大呼道:“不可!”

“為何不可?這腹中逆子礙我,本就是不該有的命,留他又有何用?”天穿道長淡淡地發問,然而眉間卻似燒著燎原怒火。

那老人咬牙,道,“你也是學道的人,莫非不懂那最平白的道理?若要那幼胎是人身中之物,便似三屍一般,若要溫養,需得耗神損行,連道行都一齊被其吃去。你將它打死,落下一塊死肉,那道行不是徒然損耗了去?在那之後,你修為陡短一大截,休說五重天,連昆侖的頭頂都摸不著!”

“你既如此說,那我若將他完完好好地誕下,我的道行不也被他吃了麽?吃下去的東西,如何再讓他吐得出來?”

胡周支支吾吾,嘴巴裏似含了塊石頭。他想到了一個慘無人道的法子,那便是將那嬰孩誕下,再將其作藥引吃下。可他亦知天穿道長的心是肉長的,怎能會行此邪舉?

他戰戰兢兢地將這念頭與天穿道長一敘,罷了,問她道:“將尚在湯餅之期的赤子生吞活剝,你能做出這等豺狼之事麽?”

出乎意料的是,天穿道長平靜地點頭:

“可以。”

向著頓口無言的胡周,她說:“因為我是修習無情道之人。”

胡周頓時如在油鍋上翻煎,舌頭燙口,“方才那話,我胡謅的!只有野人尚才吃人,咱們得王風教化,才不做這等事!總而言之,你不許害自己。車到山前必有路,咱們總能尋到法子解決這小孩兒的。”

他這樣一說,天穿道長才作罷。然而那恚恨之情卻是有的,她時而撫著隆起的腹,目光冷厲,如在摸著一顆瘤子。

生神滅情道如危傾之廈,漸漸在她心裏松動了。情愫的種子悄悄發芽,將要開出忿怒的花兒,結得怨恨的果。

回到天壇山裏的無為觀,蛛網已織得鬥大,清水墻的灰漿縫裏生了青苔。銹跡從觀門腰串木上的鐵釘一路生長出來,陽光也似生了銹,落在地上,斑斑駁駁。胡周掃凈了山房,將天穿道長攙了入內。他佝僂著背下山,月洞門裏圈進了一片寥落冬景,老人拄著藤杖在茫茫白雪裏遠行,像一粒即將被浸散的墨點。

胡周到了天壇山腳下的黎陽鎮混日子。

他是個大騙棍,常行那寄銀拐逃之事,裝作那販緙繡、皮張的富賈,誘得些欲詐其錢財的年輕奸徒前來,教他們將銀兩存在自己身邊,往後歸還行囊時,卻悄然將順袋中金銀換作瓦片木石。

頭一二回,他倒也騙得順溜,只惜當時有一名喚張夔衷的書生正撰一冊《鼎刻江湖歷覽杜騙新書》,竟將他事跡納了入內。在那往後,他設的騙局便似水裏搓起的浮沫,遭人一戳便破了。加之其年老體弱,一把老骨比天壇山上的荊梁屋還破,拔足開溜也跑不快,遂時不時被人逮著,往水腫的臀上貼一二個腳印。

胡周累得如犁田老牛,成日裏呼呼喘氣。一把糟亂胡子綴在下巴上,像蹭亂的黃花地丁。一身褐布衣裳沾滿泥巴,如從糞溝裏爬出一般骯臟。

他身上只有一處是幹凈的,那便是貼心口的一只花布小包,他將那詐來的銀錢寶貝地收在裏面。小包鼓起了半月,又洩了氣似的癟下去。權因他聽聞紅花、寸香於小產有效,便花光銀子去買。天穿道長吃一朵紅花,便進一碗淡湯,可湯藥是入口了,那孽胎卻遲遲不出來。鼻青臉腫的胡周大怒:“我被人騙了!”

“本就是騙來的不義之財,沒有效用也是理所當然。”天穿道長望著他幹枯如樹皮的手,上頭又生了一層老繭,幹黃開裂,像沙土。她搖頭道,“胡周,你莫再詐錢了。這孽胎是少司命搗的鬼,尋常法子落不下。我仔細一想,就這樣把這孩兒生下,便也罷了。”

這話如一記悶錘,打得胡周眼冒金星。他跪坐下來,長久以來的勞苦如山崩而下,沈甸甸地砸在肩頭。他楞楞地看向天穿道長:“可,如此一來,你也會道行大失,且亦受許多苦……”

他不信天穿道長會如此甘心屈從於少司命,可下一刻,胡周卻見女子輕輕搖頭,如扁舟在柔和地蕩楫。

“比起教你吃苦,不如我來受這苦的好。”

胡周沒說話,酸澀感在眼眶裏打轉,像有人往他眼裏添了醋。

一個冬夜,玉屑紛紛,雪深逾尺。

朔風低吼,窗紙如振翮飛鳥,撲喇喇地響。無垠的雪色在天地裏鋪開,荊梁屋似也在打著抖。

山房裏結冰似的發冷。天穿道長蜷在蘆花被裏,腹脹如圓石。她雙目緊閉,明明是寒日,額邊卻綴著幾點冷汗。

胡周緊張得很,那少司命留下的胎兒古怪之極,短短數月便已至臨盆之期。山上無旁人,欲尋個隱婆,可因荒年之故,老幼易被當作柴薪口糧,竟是連個花甲之年之人也難尋見了。

於是沒法子,他只能親自上陣。先拿藥魚草、栝樓根煮了湯,餵天穿道長吃下,又打了熱水,拿了剪子。胡周見多識廣,做穩婆的關竅竟也曉得一些,遂決定硬著頭皮上。

“……胡周?”蘆花被裏的人虛弱地低喃。

“我……我在。”胡周在寒風中汗流浹背。

“你在有個鳥用。”天穿道長喘著氣,說,“尋個會接生的來。”

胡周發著顫,卻強笑著說些頑皮話兒,“正是因為尋不見,這才趕鴨子上架,教我這老鴨來。接生這事兒,一回生,二回熟,過完今日,我便是黎陽最好的產婆!”

天穿道長似還要說話,可鼻尖卻滲出了豆大的汗。身下的馬糞紙見了紅,腹痛似擂起的戰鼓,由弱漸強。胡周的臉頓時似漆過的墻,雪白一片。他慌忙扶起她,用身子墊著,將掌揉著她的腹,往下推。

這一推,竟推了五個時辰。胡周不曾聽過天穿道長的口裏迸出這般淒厲的慘叫。上天磴時,她皮開肉綻,骨斷筋折,尚且堅如磐石,一聲不吭。如今她抖如篩糠,仿佛在經受刀劈斧鑿似的痛楚。於是胡周明白了,正如鑄鋼需熔鐵一般,凡是新生,定會從莫大的痛苦中得來。他怕得心頭亂跳,胸膛裏似起了颶風。

“堅持住……”胡周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道,“咱們還要去上天磴!”

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,他擡頭,卻見天穿道長隔著汗濕的發望向他。

“是啊,”她咬牙,眼中光火未熄。“咱們還需……上天磴!”

山房門忽而猛然作響,如炸開一道驚雷。

胡周渾身一震,突地跳起。正是臨盆的緊要關頭,卻有重重人影在外頭不祥地搖晃。

有人在屋外高聲喝道:“禿孫渣子!出來!”

繼而又是一陣雷鳴似的拍門聲。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長,坐蓐已然一片血紅。他心驚肉跳,略一咬牙,還是打開了房門。

方開一條門縫,他便被連揪帶打的扯出門去。膝彎挨了重重一腳,拳頭似雨點一般落下來,有人高聲喝罵:“就是這個老賊!姓胡名周,真也生了副胡謅性子!他假意販馬販豬,誆了咱們不少銀錢!”

胡周被哨棒打得滿面流血,轉臉一看,卻見是夥著粗绤衣的壯大漢子,臉上多帶刀疤,遂認出這群人是青山嶺上的匪賊,在黎陽數度出沒剪徑。他不愛誆好人,雖拿了幾回惡棍銀子。

“把錢交還來!”

胡周在地上翻滾,哀聲討饒,“諸位大爺,你們認錯了人,哎唷,哎唷,老朽乃鄉野村夫,連秤銀都不會,怎會誆銀子?”

“胡說八道,咱們弟兄皆看得清楚明白,是你這騙棍無疑!”

有人摸上了他的心口,將那花布包摸出,掂了掂,蹙眉道:“不剩幾個子兒。”

胡周心裏一緊,這是他身上僅餘的錢財了,他還要給天穿道長買藥,做幾道魚羹來補補身子。於是他扭著身子,忸怩道,“大爺,你將那包快些拿去罷,這地兒窮酸,沒甚麽好招待你的。”

那摸他銀袋的人反生疑,嘀咕道,“這老不死趕咱們走,身上定還留著金銀。”遂蹲下身來,再去摸他胸口。

誰知這伸手一觸,胡周便似惡鯊一般躥起,狠狠咬住了那匪賊的手掌,直咬下一小塊肉來。

胡周假意瘋癲地大叫:“你奪我吃飯的錢,便要請我吃飯!可你這肉難吃得緊,黑心滲水,連野人也不會吃!”

那匪賊吃痛,旋即大為驚怒,叫道:“他娘的,這尋死老兒!你叫胡周是罷!我教閻王爺往生死簿上添你名姓幾筆!”

他抄起鐮刀,怒不可遏,便向胡周劈去。可就在此時,一道白虹猝然閃過。鐮刀忽如冰裂一般紛紛碎落,鐵屑散了一地。

北風烈烈,一片肅殺裏,匪賊們驚惶地後退。殺氣從山房內如劍刺出,仿佛紮透了他們心口。

“胡周?不,他不叫胡周。”

房內的人道,咳嗽了幾聲,慢慢踱出了房門。山匪們驚愕地睜大了眼,那是個清麗而絕艷的女子,一頭墨發散著,蒼白的臉上嵌著一對藏著冰棱的眼。看著雖似扶風弱柳,實則是藏鋒利劍。

她懷裏抱著一只用布條匆匆裹起的小包,仍沾著血,嬰孩淒厲的啼哭從其中傳來。

山匪們惶然地後退,方分娩完便殺出門來的女人,已不似個女人,更像一只妖鬼。

“你們認錯人了,他不是胡周。”

天穿道長冷冷地以紙傘攔在白發婆娑的老者面前。

“是無為觀裏的——微言道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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